兒時的村外有一處山坡,坡上有一片梨林。盛夏之時,滿坡的樹鬱鬱蔥蔥,夾雜著一些別的果樹。這樣的繁茂之中,往往又多了一些深不見底的幽靜和令孩子們卻步的東西。因為那是一片林。林,是老人們對墳地的稱呼。如村東的林,村西的林,村南坡地上的林。
幾處林,惟有村南的坡地上長了果樹。果樹以梨居多。大概山坡上最美的季節當屬春天了。夏天過於茂盛,枝繁葉茂中多了些陰森與可怕。秋天呢,雖說是結果的季節,豐收的季節,但西風一吹,正走著便鬼使神差地看幾眼旁邊的墳,心裡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多出一份毛骨悚然。所以無論什麼季節,孩子們去那裡的時候都少。但春天畢竟有些不同,當紅花還沒有完全盛開的時候,孩子們實在沒有多少玩處,而山坡上的花卻一朵又一朵地瞬間開放了。
那時,我和夥伴們站在村前的小路上遠望,遠遠地就看見了那些潔白的火。它們在山坡上燃燒著,又似隱隱地飄來天籟般的音韻。就有孩子終於耐不得誘惑,說我們還是去哪裡看一看吧,就看一眼。雖然別的孩子心中仍舊嘀咕,但最終還是禁不住誘惑,就說我們只在遠處看看,然後就走。
三月的山林還沒有多少葉子。陽光均勻地撒在坡上,所有的墳都像是長睡不醒的老人。唯有梨花高掛枝頭,高貴而神秘。什麼時候,卻有蜜蜂嗡嗡嗡地飛來了,繞著花朵轉個不停。這讓毫無生機的山林總算多出了一些“活氣”。那些梨花也因此少了原先的冷艷,給人一份少有的親近。但我們畢竟不能久留,只在山林邊走上幾圈,遠遠地繞過墳塋。之後再拾幾朵落花,寶貝似的捏在手中,便在誰惡意的一聲吆喝中兔子一樣地跑遠了。
那時對祖先還沒有多少概念。畢竟自己熟悉的人都還好好地活著,而故去的先人又悉數沒有見過。但大伯是在山林的,就在梨花深處。他住在那裡,給村里看守山林。那年秋天我匆忙去過,大伯住在一座石板堆砌的房子裡,外面是一個陳舊的依舊用石頭壘就的灶台。煙囪上烏黑一片,旁邊是一些修剪下來的果木。其實對於夥伴來說,這也是我內心的一個秘密。我甚至去想,大伯就在這裡看守山林,即便有鬼,看在大伯的面子上,他們也會放我一馬的。
這樣的想法畢竟一閃而過,更多時候,尤其在一些有風有雨的夜裡,我又會替大伯擔心。一個人在墳塋散佈的山林里居住,是不是也會遇見出門的鬼魂?可大伯一切安好。十年過去,他依舊健在。但後來,在我大學畢業沒幾年,大伯還是在村中的老房子裡去世了。後來就埋進了那片山林。我想,即便我的心裡充滿了悲傷,但孤單一生的他從此能與自己的祖先為伴,且有每年盛開的梨花伴隨,也該是一個不錯的歸處。可後來那片墳塋還在,梨樹卻和村莊里所有的樹木一樣消失不見了,讓偶爾回鄉的我枉生嘆息。
城市的南方,三二十公里的路程之外,是一處山巒。山路彎彎,山間便撒滿了梨。這也是每年大家必去的旅遊之地。三月一到,遠遠近近的人都要到那裡欣賞梨花。車來車往,原本寂靜的山林便熱鬧起來。今年清明節的時候,我也去過。狹窄的山路車流擁擠,竟屢屢堵車。無奈之下只能掉頭,便帶了諸多的遺憾無奈地離開。
可這樣的地方畢竟讓人想念。前些年的時候我也去過幾次。並且曾在一處距路有些距離的偏僻地方稍做停留。那是一處人們少去的山坡,山上梨樹眾多。花開如海,我便信步而登。轉來轉去,便遇見了一位當地的婦女。她是那些梨樹的主人。閒談之中,知道了她大概的家境。原來她家全年的收入,基本靠這些果樹。孩子上學的錢要從這些果樹里出,看病的錢也要從這些果樹里出。秋後的收成成了她唯一的希望。但她也覺得這些花美。就一邊和我大聲笑談著,一邊又把遠處的土肥一袋一袋運到坡上。
也許正是因為遇見了這樣一些樸素的人,才讓我對這裡的春天有了更深的解讀。所以清明節的遺憾便延伸到了這裡。無奈前幾日又一次去的時候,天不作美,漫天的烏雲越聚越多,後來竟然下起了雨。但我還是冒雨走近一棵棵果樹,走近一片片花朵。在我眼裡,它們依舊那樣潔白無暇,依舊純得讓人心醉。之後,雨越下越大,於是不得不歸。但心中又似有所不甘,就告訴自己,還是沿著狹窄的山路行走吧。沒想到透過車窗玻璃,沿途的景色更加迷人。越入深處,遠遠的,近近的,一簇一片的梨花開得更加熱烈,它們哪裡還是春天的花朵,分明就是開在山間的雲彩。
但雨中我實在走不出多遠,便只能讓一顆心靠近著它們。我更希望這樣的花年年盛開。哪怕“年年歲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”,歲月給我的諸多記憶,仍是一片純潔,一派靜美。其實我更願相信,在梨園深處還有寄居山野的另外一個自己。我在那裡耕耘,在那裡收穫,在那裡守護著季節的美麗和歲月的真實。那裡,本來就是人們棲息的再也不老的家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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